「充數的竽」的迴響,再次點出一個尖銳的矛盾:句踐如此教育人民勇敢赴死,自己卻如此受辱,怎麼讓人民接受?

這個問題的答案說來簡單:政治人物欺騙選民古今一同,而且古時候肯定比現在容易多多。而且,政客欺騙世人總有一個底線,就是不要騙到自己。那些屬於愚蠢一級的政治人物,才會「謊話說多了,結果只騙到自己」。稍微高明一些的政客,儘管說一套做一套,心底總是明白「孰為真,孰為假」。

然而,句踐「忍人所不能忍」卻不能以欺騙人民看待,畢竟他所忍受的,絕非你我所能忍受。事實上,他的內心有著一股強大的驅使力量,支撐著他忍下去,為了一個「偉大」的目標。

句踐的目標是「報仇」,我們已經討論好幾星期了。另有一位大人物司馬遷,他也是忍受了奇恥大辱,才能完成曠世巨著《史記》。

司馬遷與李陵是好朋友,李陵隨貳師將軍李廣利出征匈奴,孤軍深入,卻遭遇匈奴主力大軍,戰至彈盡援絕(箭都射完,刀都捲口),卻沒選擇自殺,而選擇投降。漢武帝大怒,朝廷官員一致譴責李陵,只有太史令司馬遷幫李陵講話,卻因此被處以腐刑(也就是宮刑,割除生殖器)。

司馬遷在他寫給好朋友任安的信(〈報任少卿書〉)中,說明他的心境:

人固有一死,或重於泰山,或輕於鴻毛,用之所趨異也。太上不辱先,其次不辱身,其次不辱理色,其次不辱 辭令,其次詘體受辱,其次易服受辱,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,其次剔毛髮嬰金鐵受辱,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 辱,最下腐刑,極矣。

雖然腐刑是最不堪的受辱,但是,

假令僕伏法受誅,若九牛亡一毛,與螻螘(蟻)何以異?

OK,他選擇「異於螻蟻」,但那又有什麼意義?

僕竊不遜,近自託於無能之辭,網羅天下放失舊聞,略考其行事,綜其終始,稽其成敗興壞之紀,上計軒轅,下至于茲,為十表,本紀十二,書八章,世家三十,列傳七十,凡百三十篇,亦欲以究天人之際,通古今之 變,成一家之言。草創未就,會遭此禍,惜其不成,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。僕誠以著此書藏諸名山,傳之其人,通邑大都,則僕償前辱之責,雖萬被戮,豈有悔哉?然此可為智者道,難為俗人言也。

喔~,原來就是為了完成《史記》,這股企求「藏諸名山,傳之其人」的力量,支撐他「就極刑而無慍色」。

司馬遷肯定跟越王句踐是完全兩樣的人,可是卻都展現同樣的行為,也就是「忍辱負重」。簡單說,觀察某人忍辱是「怕死」?還是「有所圖」?看他是否有「負重」就明白了。

可是,歷史是很現實的,歷史永遠「以成敗論英雄」。那些因為有所圖而「忍辱」的人物,如果最終他並不能「負重」,通常都不能得到比較高的評價。

例如唐朝安史之亂時,死守睢陽的張巡,歷史給他很高的評價,例如文天祥〈正氣歌〉中「為張睢陽齒」,就是肯定他寧死不屈。張巡在睢陽乘未破之前,派南霽雲突圍去討救兵,求援不成,南霽雲殺回睢陽共生死。直到最後城破被俘,張巡死不屈服,要牽去斬首時,看見南霽雲神情有點猶豫,就說:「南八(南霽雲排行第八),男兒死爾,不可為不義屈。」南霽雲擠出一絲勉強的笑容說:「原本是還想要有所圖謀的,既然大人這麼說,我哪敢不死?」

我認為,這是張巡「救」了南霽雲的歷史名聲。因為,南霽雲即使投降後企圖反叛,失敗的可能性還是很高。但是真相卻不太可能有人能真實傳述,那樣的話,南霽雲的歷史名聲就是「降將」了。

所以,能忍辱固然不簡單,敢(冒最後失敗之險)忍辱更困難,最不容易還是「負重」,也就是完成使命的能力。

相對之下,「死」其實是比較容易下的決心,是嗎?不是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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